办公桌上的儿童画被晨光照得透亮。8岁的毛毛用蜡笔涂了只绿色恐龙，恐龙肚子上歪歪扭扭写着“爸爸修“，右下角有个模糊的小手印，颜色深得像要嵌进纸里。我指尖刚触到画纸，调解室的门被推开，杨茜裹挟着一身秋雨走进来，怀里紧紧抱着个蓝色保温桶。
“陈律师，您看看这个。“她把保温桶往桌上一放，金属扣撞出清脆的响。打开时蒸腾的热气里，躺着只缺了腿的奥特曼，塑料关节处缠着圈医用胶带。“毛毛昨晚自己缠的，说这样'爸爸就认得出'。“她声音发颤，视线落在那幅恐龙画上，突然别过脸，“他腿上的石膏还没拆，赵明倒又来法院申请探视了。“我望着奥特曼断腿处歪歪扭扭的胶带，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儿童医院走廊见到的场景——杨茜蹲在轮椅旁，用棉签给毛毛石膏上的小手印补色，赵明站在三米外，手里攥着个恐龙拼图盒，指节泛白。
杨茜第一次找到我时，带来的不是诉状，是段手机视频。游乐场的监控镜头晃得厉害，8岁的毛毛从滑梯上摔下来的瞬间，画面里穿米色风衣的女人正低头看手机。“那是赵明新找的女人，周婷。“杨茜放大画面，女人无名指上的钻戒闪得刺眼，“我让赵明别带不相干的人接触孩子，他说'周婷怀了我的孩子，该早点熟悉'。“视频里的毛毛趴在地上没动，周婷慢腾腾走过去，踢了踢孩子的胳膊才弯腰。杨茜的指甲掐进我办公桌面的木纹里：“医生说要是再偏一点，就伤着骨骺了。“她突然压低声音，“毛毛醒来说，是周婷推了他一把，说'快点滑，别耽误我们看电影'。“
我后来调了完整监控。其实是毛毛自己踩空，但周婷确实在旁边打电话，直到孩子哭了半分钟才上前。更扎眼的是前一天的记录：赵明在游乐场门口给了毛毛个奥特曼，转身就接了周婷的电话，说“马上到，电影快开场了“，留孩子在旋转木马上坐了三圈。
找到赵明时，他正在汽修厂的地沟里换机油。蓝色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洞，露出的皮肤上沾着黑渍。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“他爬上来时带起股机油味，手里还攥着块沾油的抹布，“周婷说想跟毛毛搞好关系，我想着......“。“想着你的新孩子比毛毛重要。“杨茜不知什么时候跟来的，手里的X光片拍在车头上，“你知道毛毛在病房里怎么说吗？他说'爸爸是不是不想要我了'。“
赵明的手背在车身上蹭了蹭，油污没蹭掉，倒把皮肤擦得发红。“我给毛毛买了进口拼图，“他从工具箱里翻出个烫金盒子，边角压得变形，“周婷说......““别跟我提那个女人！“杨茜的声音劈了叉，“你忘了毛毛三岁时发烧，你为了陪客户喝酒，让他在医院走廊坐了两小时？“
地沟里传来零件滚动的脆响。赵明突然蹲下去，额头抵着沾满油污的轮胎：“我对不起毛毛。“声音闷在橡胶里，像被捂住的哭腔。他徒弟后来偷偷告诉我，赵明前晚在厂里拼了一夜恐龙拼图，手指被零件划了道口子，血滴在拼图板上，像朵小小的红梅花。毛毛的石膏该换第二次药那天，我去了医院。孩子正用彩笔在石膏上画相机，镜头处特意留了个小圆圈。“这是爸爸的相机。“他举给我看，圆圈里映着窗外的梧桐树，“爸爸说要带我去拍小鸟。“
杨茜在旁边削苹果，果皮连成条没断。“他爸就会说漂亮话。“她把苹果切成小块，摆成恐龙形状，“上次说带他拍油菜花，结果去了青海，一个月没露面。“门被轻轻推开，赵明站在门口，手里捧着个保温桶。“熬了排骨汤，“他把桶放在床头柜，视线在毛毛石膏上的画停了停，“我问过医生，说骨头长得挺好。“毛毛突然把相机石膏转向他：“爸爸，这里是空的。“小手指着那个圆圈，“你能把小鸟拍进来吗？“赵明的喉结动了动，从包里掏出个拍立得：“现在就拍。“他蹲在床边，镜头对着窗外的梧桐树，“等你拆了石膏，我们去森林公园拍真的小鸟。“
杨茜削苹果的刀顿了顿，果皮断了。
法院最终裁定的“监督探视“，定在社区服务中心的活动室。这次见面时，赵明带了副恐龙拼图，一千片的那种，盒子上印着“适合12岁以上“。“我看说明说能锻炼动手能力。“他把拼图倒在桌上，声音有点慌，“昨晚拼到三点，才拼出个尾巴。“毛毛盯着散落的拼图块，突然伸手拿起一块绿色的：“这是恐龙的肚子。“他把拼图往桌上一按，刚好对上赵明拼的尾巴。杨茜坐在观察室里，手里捏着个保温杯。我注意到她的视线总落在赵明的手上——他左手食指缠着创可贴，是拼拼图时被锋利的边缘划的。“周婷呢？“我轻声问。“分了。“杨茜的目光没离开活动室，“毛毛摔断腿那天，她跟赵明吵着要去看电影，说'一个拖油瓶够烦了'。“她喝了口热水，“其实我早知道，赵明就是个不会说好听话的闷葫芦，当年他跟我求婚，就说了句'我会修家电'。“活动室里传来毛毛的笑。赵明把拼好的恐龙头举起来，却没对准身体，毛毛伸手帮他转了半圈，刚好卡进去。阳光透过百叶窗，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投下细细的金线。
毛毛拆石膏那天，赵明提着个巨大的风筝来接他。恐龙形状的，翅膀上贴着毛毛画的小鸟。“我跟汽修厂的同事学的，“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，“他们说放风筝得两个人配合。“杨茜站在单元楼门口，手里拎着个便当盒。“我妈包的饺子，“她把盒子递给赵明，“韭菜鸡蛋的，毛毛爱吃。“三人走到街心公园时，风筝已经飞起来了。赵明牵着线，毛毛在旁边跑着喊“再高点“，杨茜站在不远处，手里拿着备用线轴。风把风筝线吹得嗡嗡响，像首没歌词的歌。“其实我爸也这样。“杨茜突然开口，望着风筝的方向，“我十岁那年他跟我妈离婚，每次来看我都带个坏了的玩具，修好了再给我。“她顿了顿，“后来他病重，我才在他抽屉里发现一盒子没修好的玩具，全是我小时候扔的。“风筝突然往下坠，赵明手忙脚乱地收线，毛毛扑过去帮忙，结果两人都摔在草地上。杨茜跑过去时，看见赵明正给毛毛拍后背的草，动作跟当年给她修自行车时一模一样。
三个月后我再次回访的时候，杨茜带来了幅新画。还是那只绿色恐龙，这次肚子上写着“爸爸妈妈“，旁边多了个小恐龙，尾巴缠着大恐龙的腿。“毛毛说这是妹妹。“杨茜的嘴角带着笑，“赵明他......挺会换尿布的。“赵明坐在旁边，手里转着个钢笔，笔帽上的漆掉了块。“我请了年假，带他们去拍油菜花。“他从包里掏出本相册，第一页是毛毛举着恐龙风筝的照片，第二页是杨茜的侧影，“上周趁毛毛睡了拍的。“我看着画上新添的小恐龙，突然想起第一次见杨茜时，她反复摩挲的奥特曼断腿。
有些裂痕，其实不是为了分开，是为了让光照进来。离开出门时，毛毛举着新画跑在前头，赵明和杨茜跟在后面，中间隔着半步的距离，却同时伸手去扶差点绊倒的孩子。我觉得此时此刻，孩子的掌心温热会像一枚小小的太阳熨帖在赵明宽大的掌纹里。窗外，炎阳正慷慨地将澄澈的金色泼洒下来，把一切轮廓都描摹得温暖而清晰，而这一刻不需要开口言说信任，也不需要空洞的给予任何承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