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饿的受不了了。
本能驱使着他抖掉一身积雪,迈着冻僵的四肢出去觅食。
可才走了没两步,就掉进了人类捕捉猛兽的陷阱里。
尖锐的竹刺将他腹部扎成了筛子,他从一开始的在陷阱之中拼命挣扎嚎叫,到后来的绝望闭嘴。
没有谁会来救他的。
同族自身难保。
人……
他们只会吸干他身上的每一滴血,吃光他身上的每一块肉。
在他以为自己就要丧命于此的时候,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——
“咦?又掉下来个倒霉蛋?”
是她……
再醒来时,他又来到了那间农舍。
是她救了他。
这一次他没有张开自己的满嘴獠牙。
他是狼,但不是白眼狼。
伤好得七七八八后,她再度放他归去,可他却对这个地方生出一种羁绊——
名曰为家的字眼在他的心头萦绕,道不明的感觉驱使着他一次次重返,于篱笆墙外,于柴垛旁,于鸡棚前,不停偷窥她的生活。
他想留在她身边。
也许是上天眷恋了他一次,他被她留了下来——
“我生在七月,他们管我叫阿七。你呢,你叫什么?哦,你灵智还没开全,修为也不够,好像不能说话。看你一身鬃毛黑乎乎的,我管你叫大黑好了。”
她蹲下来自言自语说着,草率地决定了他的名字。
他觉得无所谓,名字而已,她怎么喊都行。
后来的那两百年,是他最快乐的时间。
他陪在她的身边,随着她看过一次又一次的日出日落。
那是他第一次从一个人身上感受到淳朴的善良。
“阿七,人为什么总是愁眉苦脸,为什么总是喜欢打打杀杀?”他问。
“天下本便不是人族的天下。万族生生不息,生命周而复始,方成天下。
他们总把天下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,总是得到了什么,便想要占有的更多,所以从不满足于当下。心不满足,自然不快乐。”
阿七摸着他的头,叼着狗尾巴草躺在草地上,身后羊群悠哉悠哉啃食青草,她悠哉悠哉看白云缥缈。
“那阿七快乐吗。”
“我的羊群肥壮,我的鸡天天下蛋,我的大黄牙口尚好,我的大黑日日陪我说话。”阿七侧头冲他龇牙,
“我又不是什么有大本事的,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嘞。”
他怔了怔,也跟着笑。
后来,他渐渐长大,阿七天赋不够,止步于金丹,容颜慢慢衰老。
她成了老媪后下不了地,日日靠他温药才能度日。
她养的羊被同村的人抱走了,她养的鸡被附近的黄鼠狼精吃掉了,她养的大黄为了护她,被同村人一棒子打死扔河里了。
她养的他,已经可以化成人形,可以思考很远的未来,现在在陪她走她的最后一程。
“阿七,想去远方看看吗。”有一天他喂她喝完药,忽然问。
“怎么忽然这么问我。”阿七伸出枯柴般褶皱遍布的手,摸着他鬓边碎发。
“你说你在这里长大,从来没出过大山。我想带你出去看看,想带你去我出生的岳来山,看我故乡的山巅,看山巅的日出日落。”
阿七没有说话,只是伸手摸着他鬓边长时间没有修理而长得很长的头发,良久以后才轻声开口——
“可是我走不动了。”
“没关系,我可以带你。我已经是丙相的妖怪了,我可以一口气跑得很远很远,我不会累。
……带上阿七也不会累。”
阿七没说他,他就当她答应了。
在最后的那十年,他带着她去了她想看的所有地方。
后来阿七睁不开眼睛了,连呼吸都很微弱。
“阿七还想去什么地方。”他问。
“海,江,峰,河……万水千山皆已走遍……我想回家。”她浑浊的眼睛望着东方。
世间万灵,都喜欢叶落归根,人也是一样——
想在生养自己的地方,如两手空空那般热热闹闹地来,两手空空那般安安静静地去。
于是他带着她回了家。
那里已经化为一片虚无,但在归途中,他们捡到了一样宝贝,于是在这个宝贝幻化的天地中,他重建了她的家。
这一次她没有养鸡鸭鹅,而是撒了一地葵花籽——
“等到下一个春天到来,日光普照,我便能看到葵花开了。”
“为何要种葵花?”
“它向阳而生,像你一样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。不过最重要的是它能吃。”
阿七的牙齿掉光了,说话含糊不清的,但他能听懂。
可惜阿七没等到下一个春天。
那年的冬天很冷,他变出原形缩成一团,将瘦瘦小小的阿七圈在中间。
阿七说他的身子很暖和。
可他捂不热阿七越来越冷的身子。
“不要走…不要…求你。”他不停用脑袋蹭着她的脸,那双苍绿色的妖瞳写满了祈求之色。
阿七没说话。
她的呼吸越来越弱。
那一瞬他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。
阿七要是走了,他也不想流连这人间。
于是随着阿七的气息越来越微弱,他越发用力将自己蜷缩,在他要折颈自戕的那刻,阿七温温柔柔的声音再次响在耳畔——
“葵花还没开,替我看它开。”
他的动作顿住,垂眸看向她苍老的脸,红着眼睛第一次反驳——
“葵花阿七种的,它为阿七开,要阿七自己来看。”
“嗯,会来的。总有一个春天,我会来的。看开了漫山遍野的葵花,看我的黑狼。不过下个春天,要你替我看了。”
“……那你不能食言。”他的眼睛变得模糊一片,看不清东西了。
“好,不食言,乖。”
他把阿七埋在了葵花田,又学会把葵花移植进这灵宝的幻境之中——
接下来的四百年,他一直在原地等着她来。
每一个来打扰阿七场面的修士,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赶走,赶不走的就杀掉。
怪不得他眼睛那么红呢,原来是沾染到杀戮之气了。
听到这里,楚歌侧头看向这个大块头:“那你等到她了吗。”
“我等到了她三次。”
也许是她行路缓慢,也许是她总走从头路,每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她都已经白发苍苍了。
他在这里埋了她四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