零岁·咩声初啼
杨青青被裹在旧棉布襁褓里,像一颗沉默的露珠悬在杨家的屋檐下。她吮吸母乳时,王秀兰常感到异样——那小小的唇舌,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与吸力,仿佛要啜尽她血肉里的暖意,又轻得像一片草叶拂过。她抗拒奶瓶,唯独邻家刚产崽的母羊被牵来,当温热的羊奶滴入她口中,那双羊羔般清澈的大眼才微微眯起,喉咙深处逸出极轻的“咩”声,仿佛寻到了前世丢失的泉源。
更奇的是她睡时的姿态。无人教导,她总在酣眠中悄悄蜷缩,小脑袋抵着膝盖,小手收拢在胸前,竟是一个幼羊跪卧的姿势。杨大勇第一次撞见,惊得碰翻了矮凳。昏黄灯光下,女儿蜷在土炕角落,单薄得像一捧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籽,周身却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干草清气,在血腥与草药味尚未散尽的空气里,固执地开辟出一片微小的澄净之地。王秀兰只默默将薄被轻轻覆上那小小的、奇异拱起的脊背轮廓,指尖拂过女儿柔软胎发时,动作里沉淀下无言而深重的接纳。
一岁·抓青
周岁那日,亲戚邻居挤满了杨家的小院。红漆剥落的矮桌上,针线、算盘、毛笔、铜钱……簇拥着中间一小碗刚熬好的羊奶。众人屏息,目光灼灼盯着被王秀兰放在桌边的杨青青。她乌溜溜的眼睛缓缓扫过琳琅物件,小手忽地伸出,竟不是抓向任何一件,而是目标明确地探向桌沿外——那里垂着几根邻家孩子随手插在土缝里的碧绿狗尾草。小手一捞,草茎入掌,她立刻心满意足地塞进嘴里,细细咀嚼起来,小脸上漾开一片宁静欢喜。院中瞬间静极,只余下她咂摸青草的细微窸窣。这声音落进杨大勇耳中,如同春蚕啃食桑叶,又似微雨打在草甸上。他黝黑的脸膛在日光下绷得发紧,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,终究没出声。
从此,青青的摇篮边、土炕沿,总少不了一小束沾着露水的嫩草或野菜。她醒着便安静地攥在手里,睡着也不肯松脱。草汁染绿了她细小的手指,那清淡的草木清气,便也如影随形,成了她身体无声的印记。
两岁·迷途羔羊
青青两岁,步履蹒跚如初生小鹿。她学步姿态古怪,重心总向前倾,仿佛随时要跪下前蹄。初春的某个晌午,王秀兰在灶间添柴的片刻,院门吱呀一声轻响。她心一沉扑出去,篱笆边已空空如也。恐惧如冰水瞬间淹没了她,凄厉的呼唤撕破了杨树村的宁静:“青青——!”
此刻的小青青,正被田野深处一股无形的、甘冽的气息牵引。她跌跌撞撞,循着风里那越来越清晰的青草召唤,径直扑向村外一片荒芜已久的野苜蓿地。新芽初绽,茸茸嫩绿铺展如毯。她小小的身影没入这片绿海,毫不犹豫跪坐下来,小手急切地揪下嫩叶送入口中,忘情咀嚼,仿佛迷途羔羊终于重返水草丰美的故园。
当杨大勇深一脚浅一脚,带着满裤腿泥浆和一脸惊惶找到这里时,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。暮色四合,残阳熔金,将跪坐草丛的女儿镀上一层柔和光晕。她脸上沾着泥点草屑,眼神却满足如归巢的幼兽,周身散逸着苜蓿叶被揉碎的浓郁清气。杨大勇冲过去,双臂铁箍般将女儿紧紧勒进怀里,那力道几乎要将她揉碎。青青被勒得难受,小脸埋进父亲带着汗味与泥土气息的颈窝,却只是极轻地、安抚般地“咩”了一声。这一声幼嫩而温顺,像一小片羽毛拂过杨大勇紧绷的心弦。他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,怀抱的力度松了,却收得更紧,仿佛抱住了某种失而复得、不容再失的微光。
三岁·童言咩语
三岁的杨青青,开口说话了。她的语言包裹着稚拙的暖意,也藏着前世牧场的风声。她称王秀兰为“娘”,声音绵软,可每当情绪激荡——欢喜、委屈或急切,喉间总会溜出一两声短促柔软的“咩”音,浑然天成,如同呼吸。
暮春黄昏,王秀兰背着她穿过开满紫云英的田埂回家。晚风裹着泥土与花草的甜腥,青青的小脸贴在母亲汗湿微咸的脊背上,忽然细声细气地说:“娘香香的,像……像太阳晒过的干草垛子。”王秀兰脚步一顿,一股酸涩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鼻端。她侧过脸,粗糙的面颊轻轻蹭了蹭女儿柔软微凉的小手,无言地承接了这来自异类感官的最原始纯净的赞美。
夏夜纳凉,一家人躺在院中竹席上。流萤点点,星河低垂。青青依偎在母亲怀里,黑葡萄似的眼瞳映着星光,忽然指向墨蓝天幕:“娘,那里……青青以前住过,好大好大的绿毯子,跑啊跑,跑不到边……”她的小手在空中划着,声音渐渐模糊,尾音化入一个朦胧的“咩”声,眼皮沉坠,仿佛被星子牵引着,沉入了唯有青草与长风的无垠梦境。王秀兰轻拍女儿的手停在半空,仰望星空的眼眸深处,翻涌起一片无垠的、带着露水凉意的草原幻影。
四岁·牧羊小囡
青青四岁,成了村里放羊娃们的小小尾巴。她似乎天生通晓羊群心意,那双澄澈眼眸望过去,再倔强的头羊也会温顺垂首。孩子们很快发现,只要青青在,羊群便如被无形的栅栏圈住,温驯安定。一个闷热的午后,乌云压顶,雷声隐隐。羊群突然骚动,领头的大公羊扬起犄角,眼看就要炸群奔逃!放羊的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,乱作一团。混乱中,一个瘦小的身影却逆着恐慌的风冲了出去。青青张开短短的双臂,径直跑到暴怒的公羊面前,毫不畏惧地仰起小脸,喉咙里发出一种奇异的、低柔婉转的呜噜声,仿佛清风拂过草尖,又似母羊呼唤幼崽。奇迹发生了,那躁动的庞然大物竟慢慢垂下头颅,粗重的鼻息喷在青青脸上,庞大的身躯缓缓后退。骚动的羊群像被施了定身法,渐次安静下来。
雨点终于噼啪砸落时,羊群已温顺地聚拢在青青身后。雨水打湿了她稀疏的头发,小脸苍白,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,映着灰蒙雨幕,仿佛高原湖泊倒映着阴郁天空。放羊娃们围着她,眼神里充满了惊奇与崇拜。杨大勇闻讯气喘吁吁赶来,看到的就是女儿如小牧神般立在群羊之前的身影。他沉默地抱起女儿,用粗糙的衣襟擦去她脸上的雨水和泥点,动作笨拙却温柔。他什么也没问,只在归家的泥泞小路上,将女儿裹进自己宽大破旧的褂子里,隔绝了风雨,也隔绝了身后那些既敬畏又疏离的复杂目光。
五岁·青青草色
五岁生日前夕,杨青青背起母亲用碎花布缝的小书包,怯生生踏进了杨树村唯一的小幼儿园。那与生俱来的异质气息,如同羊群中混入了一只安静的鹤。孩子们纯净而残酷,青青身上淡淡的草味、偶尔溜出的软咩、甚至她喝水时格外珍惜专注舔舐碗沿的样子,都成了扎眼的标靶。细碎的嘲笑像麦芒,刺着她小小的背脊:“小羊倌儿!喝露水的小妖怪!”
一日,几个男孩嬉笑着将她推搡在地,抢走了她一直攥在手心的几根碧绿鹅肠草。青青没有哭喊,只是默默爬起,拍掉裤子上尘土,澄澈的眼眸静静看着那些哄闹的身影,里面没有愤怒,只有一丝不解的茫然与深沉的静默。这静默,却比任何哭喊更具力量。抢草的孩子在她无言的注视下,笑声卡在了喉咙里,讪讪地将揉烂的草茎丢回她脚边,一哄而散。
放学路上,她没有回家。暮色四合时,王秀兰焦急的呼唤回荡在村口。最终,在村后那个长满柔软绒草的小缓坡上找到了她。青青正跪坐在草坡顶端,小小的背影被夕阳熔成一道柔韧的金边。夏末的风掠过无边的青纱帐,送来海潮般的沙沙声,也鼓荡起她单薄的衣衫。她仰着脸,深深呼吸着风里丰饶的气息,仿佛整个身体都在汲取、在舒展。那风也撩动她的发丝,拂过她微微上扬的唇角。她忽然张开双臂,朝着风来的方向,发出一串清越的、分不清是欢笑还是咩鸣的声音,稚嫩又蓬勃,如同草籽在风里第一次勇敢的呼喊。
杨大勇和王秀兰站在坡下,仰望着草色与暮光中女儿小小的剪影。晚风送来她身上那熟悉的、令人心安的青草清气,也送来了她融入天地的自在。他们静静地站着,谁也没有出声呼唤,只是久久地凝望。那草坡上的小小身影,像一株沐风而立的青青草,柔软又倔强,正将根须,悄然扎进这片曾饱受劫难、如今又默默承载起一切的人间烟火深处。